嫋嫋

《笑春风》『电影《满江红》何立同人文』〈六〉


  六、

  

  意识逐渐从记忆的洪流里被拉回现实。我慢慢接收到了一些声音,有些杂乱,但不吵闹。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所有人都刻意压低声音从而营造出的那种紊乱的安静。

  头痛,喉咙痛,胸口更痛。一撅一撅的钝痛随着呼吸时胸膛的起伏被撕扯着。我只好屏住呼吸,试图以此来减少凌迟般的痛感。

  耳朵清明了,眼睛却怎么使劲都睁不开。索性不睁了,任由自己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偶尔听着闯入我耳朵里的一些声音符号。

  

  “铛啷”。

  瓷器相撞的声音。

  听大小,许是汤匙碰碗壁。

  

  “滚下去。今天给姑娘陪床的是我你就回去叩谢祖上积德吧,如果是总管,你最好摸摸自己有几个脑袋掉。”

  

  我在心里比对了一圈,最后发现这刻意压低都掩盖不住凌厉的女声好像来自平时低眉顺眼恭敬至极的扶春。

  扶春,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

  还没来得及在心里揶揄个够,仿佛是为了响应对这碗不合格的药的需求似的,胸口的钝痛骤然放大。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剧痛再次席卷我黑暗中岌岌可危的灵魂。

  

  

  

  除了没梦到过小时候的事,我这个人其实还算挺多梦的。平时酷爱梦些蚂蚁搬家啦,蜜蜂采花啦,小白爬树啦,何立喝茶啦之类无聊的事。

  可能昏过去和做梦还是不一样吧。后者是我主动要睡的,而前者不由我。所以现在老天爷才总是按头让我审视自己内心最深处。

  

  那是我第一次见何立。他当时也不大吧,不过弱冠肯定是有了——虽然只瞥过一眼,可我还是对他发顶上那顶绝雅致的发冠印象极深。所以他肯定是已享及冠之礼了。

  那时候他也没像如今这般寡淡——自从桧伯官复相位后,何立的衣柜就只剩清一色的竹色绿色青色,天天穿得跟个鳏夫似的。

  以前鳏夫…什么鳏夫。以前何立还是穿一些有弯弯绕绕花纹的好看衣服的。比如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穿了件藏蓝色刺水波纹的玉帛襕衫。风一吹,他衣摆上绣的波光粼粼的水花儿就随风起了波澜。

  一层,一层。一层,一层。

  为什么对何立的衣摆这么有研究?因为我那时候实在太矮了。跪坐在旮旯里听金人滴哩嘟噜地讲我听不懂的金语又太实在无聊。除了石头缝里几只战战兢兢的蚂蚁,就只剩这朵翻飞的蓝色水花儿还能研究研究。

  水花随风荡呀荡,荡呀荡,我就看呀看,看呀看。它好像特意勾引我似的,时不时蹭着我脚踝摸一把。我实在没忍住,伸手一抓,诶,就抓着了。

  

  那天天气可差了,灰蒙蒙沉甸甸的,我当时就琢磨应该要下雨。但令人烦闷的天气丝毫没影响兵营中吵闹的气氛。帐篷外空地上架了个王座,王座上坐着一个大胡子男的。他左手边的次座坐着绑我回来那个说不明白宋语还非要说的男的。次坐的旁边坐的是还年轻的桧伯,再旁边是排着坐了几个当时不认识这几年陆续眼熟点了的伯伯,再就是何立,再就是我。到我这边的时候已经是宴席最末端了,想来当时何立的地位没比我高多少。

  

  我抓住那衣角以后,何立明显怔了一瞬。微不可察地乜我一眼,飞速把视线又挪回了不停说个没完的金人首领。

  我也想听。但距离太远了,那说宋语的金人虽然也偶尔爽朗笑着接上几句,可到底在说什么我也实在听不甚清。

  索性就接着盯何立。他无视我,我也不气馁。手心里攥住那片水花后,开始研究他脚上蹬的洒金皂靴。

  

  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靴子,我们那边都是穿布鞋的。一双贵些好些的布鞋能从头年年头穿到来年年尾,相当耐穿。

  不过后来我就知道了,这种造型的靴子叫皂靴,宫里当官的人都穿它。随着官职和俸禄的不同,细节上有微小的差异。何立的靴子是黑底烫金......哎,哎?

  我还没看个过瘾就被人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拎到了席间正中央的空地上。我离开座位的瞬间,何立轻巧地把他已经被我捏得汗津津的衣角从我手心里抽了出来。众人的目光都看着我,何立也不例外。但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死板得像个执行命令的提线木偶。我看着木偶,木偶也随波逐流地看着我。直到我被押到跟金人首领面对面的位置,被扭正头,迫使我看向王座上的人。

  押我上来的士兵做完一系列动作后就退下了。我低下头,再不看任何人。

  

  金人首领先说了一串金语,坐在次座的男人紧着用宋语重复:

  "宗弼问你刚刚看什么呢?"

  

  我不答。低头看这块新地方的沙砾中新的战战兢兢的蚂蚁。

  

  那俩人用金语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于是那男人接着道:

  "你面前的是金国的......用你们宋语来说,是金国四皇子,完颜宗弼。问你话你岂敢不答?"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这边的席面吃得格外好,这儿的蚂蚁都要大些。几只硕大的蚂蚁扛着一块肉渣,兴高采烈地穿梭在黄土沙砾的夹缝里。

  

  突然这两个人爆出了一串金国男人特有的难听的笑。继而坐在次座的男子站了起来,手里端着酒杯,单膝跪地又说了几句金语,这次貌似恭敬了许多。那王座上的男人随即也站了起来,把他扶起,接着一招手,身边的军妓立刻拿着金灿灿的酒壶倒了杯酒,递到他手里。

  推杯换盏间他们也在不停说话,偶尔看向一旁几个脸上挤满笑的宋人,后者应和,于是字里行间就又夹杂上了几声笑。

  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每天都那么开心,是蚂蚁也能吃上肉的缘故吗。

  

  说够了,笑够了,喝够了,他们把目光又折回到我头上来。

  

  "小哑巴,你归我了。"

  

  我终于抬头,看向了说这话的男人。熟悉的蹩脚宋语,还是那个在明州给我穿裤子的男人。

  看清是谁后,我又低下头。不过这次他没再跟那金人首领说话,而是拿着酒杯走到了我面前。

  

  "明天开始,会有军妓教你金国礼仪。好好学,以后你就是金国人的奴隶了。"

  

  我被放回属于我的席位上享受作为宋人的最后一餐,也重新坐回了蓝色水花身边。

  

  蓝色水花终于看了我一眼,嘴角是挑起的,眼尾也弯弯,任谁看了都得说这是在笑。但我却觉得,他不仅没在笑,甚至是锁着眉的。

  

  见我与他对视,他乐呵呵地收回了目光,跟着席面前端慷慨激昂唾沫横飞的那俩人一起举了杯,抿了口酒。

  天已经黑了。席旁不知何时架起了几簇篝火,在黑夜里雀跃着。

  我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酒杯,酒面反着篝火的光,贴着杯壁晃呀晃的。这一口没抿去太多,估计最多只打湿了嘴唇。真是个不实在的人。

  

  “看到那个大胡子男人旁边站着的漂亮姑娘了吗?”

  

  何立又抿一口酒,在酒杯靠近唇边的时候不甚清晰地吐出了这么一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声音是哪里来的,还以为是天上的观音哥哥。

  顺着他说的方向看,他说的是之前那个给金人首领斟酒的军妓。那漂亮的女人此刻正端着一盘洗好的葡萄,一个一个的剥开,然后用两根小葱一样又细又白的手指夹着葡萄,喂进金人首领的嘴里。

  我把目光收回到观音哥哥隐藏在篝火阴影处的脸,等他下文。

  

  “她叫二十三,是个军妓,也是宋人。靖康之变后,金人号称掳回了一批东京城里最美的女人,其中就有她。名字就是她的编号,恰巧是最后一个——二十三。”

  

  坐在席末的好处是这里篝火不旺,光线暗得像天亮前的黎明。喧嚣热闹的载歌载舞都在席前,没有人会关注篝火都照不到的席末在做什么。

  

  “她漂亮吧?诶,但不是她还不是最漂亮的。最漂亮的我记得是……十七。十七姑娘漂亮啊,哎呦,鹅蛋脸,杨柳腰,葡萄一样又大又圆的眼仁儿,肤若凝脂吐气如兰啊——听说她本是要被送进宫选秀的呢。”

  

  我又顺着何立的目光往二十三那边看了看。还是那盘葡萄,又大又圆,不知道十七的眼睛是不是也像这般好看。可下一秒这又大又圆的葡萄就被剥开了衣服,赤裸裸地掉进了金人满口的黄牙里。金人嘴巴一合,上牙下牙一磨,又大又圆的葡萄就被吃干抹净了,瘪了。

  

  “因为太漂亮了,又曾是准娘娘,十七可是最受欢迎的。可惜了,她无福消受这份‘受欢迎’。嗐,也不奇怪,金人么,总是粗鲁些的。有天抬出来的时候,该在体外的被塞进了身体里,该在身体里的反倒被挤得到处都是,就比如她那双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哎呦,那真是丑得很,和漂亮再也不搭边咯。”

  

  于是我才发现,二十三喂葡萄时翘起的兰花指,原来在欢舞着的篝火下很微小很微小地颤抖着。

  

  “迎接你的新人生吧,二十四。”

  

  他终于说完了,伸箸向了一块被烧得晶莹剔透的东坡肉。那东坡肉被烧得十成十的软烂,犯着油光,勉强撑在箸中,颤颤巍巍的。但何立却好像一点也不怕它掉下来,慢条斯理地把它放进了嘴里。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吃肉,也是最后一次。

  

  云里一声沉闷冗长的雷,盘古开天的动静儿似的。接着就是豆大的水滴开始往下掉,砸在脑袋上生疼。果然下雨了。

  那摇曳生姿的篝火没在这愈演愈烈的雨势里撑多久,蔫了。二十三扶着金人首领站了起来,二人走向了首领的帐篷。席间的食客们得了首领的准许也都散了,各回各的帐篷消化今晚的美食去了。

  有几个宋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交换了眼神,也起身准备离开席面。桧伯起身时,何立也起身,他竟早有准备,不知从哪抽出了把油纸伞撑在了桧伯的上方,后者在与其他人的交谈中抽空分了他个赏识的眼神。一行人零零散散准备离开。

  

  雨势渐大,落下的雨滴算得上是劈头盖脸了。我跪坐在原地,任由巨人一般高大的大人物们脚步匆匆地从我身边迈过去。被雨淋湿的黄沙变成了泥巴,随着路过的人疾步的步伐被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溅到了我脸上,很快又被雨水冲刷走了。

  直到眼前出现那片蓝色水花。

  

  可能是怕飞溅的污泥脏了他衣角波光粼粼的水花,也好像是怕脏了他威风凛凛的洒金皂靴,蓝色水花踩过我身边的泥泞时,轻飘飘的。就像一到春天,风拂杨柳,湖面上总被顺带着吹起一层层的水波。就那般轻。

  

  何立路过我时,起风了。如一个时辰前那般,他的衣角在风中翻飞时蹭了蹭我。这次蹭在我的脸颊。

  如一个时辰前那般,我一把抓住了这朵唯一肯蹭在我脸颊边的蓝色水花。

  

  我抬起头,雨水有些大了,砸在我眼睛上,我睁不开,也就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何立被我抓住后,停在原地,不抽走衣摆,也不低头看我。

  桧伯回头看了何立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我。何立向他说了一句什么,雨声太吵,我没听清。旁边的大人就接过了何立手里的伞,接替何立继续撑在桧伯上方,一行人疾步离开了。只留何立和我留在滂沱的雨里。

  

  何立亭亭立着。不看我,看大人们离开的方向,又好像看的不是他们。

  

  我使劲睁大了眼,可视线还是透不过瓢泼的雨,只能看见他淡漠瘦削的下颚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刺绣的材质独特,这水波纹淋了雨竟真栩栩如生起来。混在雨里,竟分不清孰真孰假。

  我把这朵水花收进掌心。攥紧,再攥紧,再攥紧。

  

  

  “你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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