嫋嫋

《笑春风》『《满江红》何立同人文』


   三、

  

  

  又是夕阳西下。

  

  白天燥人的热气终于褪去,空气中抚过的风带上了一丝令人慰藉的凉意。

  车轮一样巨大的太阳匍匐在远山的尽头,试图用余温再翻起些热浪。

  

  这里看夕阳虽然视野不如宰相府门前的宽阔,但好在见不到不想见的人。

  

  我已经半年没回宰相府看过夕阳了。

  

  我盯着在火盆里翻腾着吞噬掉一把把纸钱的焰火出神。

  随着太阳越沉越小,墓前铺着的青石板也逐渐凉了下来。

  

  直到火焰燎到手指我才回过神来。

  

  未晞死了。

  

  死在我答应带她去吃芙蓉炙的那天。

  

  此刻的石板已经凉得有点坐不住人了。我索性拍拍屁股站起来,把手里最后一把纸钱扔进了张牙舞爪的火里。

  

  转身离开前我本欲说点什么。张了张嘴,看着碑上劲朗风骨的描金字体,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这只是个空坟。

  未晞是郡主,郡主的陵寝自然是要归入他们张家祖坟的。我一个外姓,不,我一个连姓都没有的人,没资格去看她。

  

  这几年贪玩,没好好练过一篇字。

  给这空坟刻石碑的那天,我执意要亲自写。又不争气,写坏了何立给我准备的数十块顶好的石板。

  

  其实现在想想,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我那天尤其不会写字,还是因为想不通张未晞正值豆蔻的名字为什么出现在这块冰冷的板子上。

  

  何立那天难得没有忙得不见人影,也罕见地没有穿竹色裥衫。

  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素白色长衫。

  

  没有一点点花纹刺绣,素得像丧服。

  

  我在书房的主桌上写碑文,他就不远不近地坐在一旁的宾客椅上。一手卷着竹简,时不时抿一口飘香四溢的小龙团。

  

  我没怎么见过何立看书,倒是经常在为数不多能在院子里见到他的时候,看到他一边端着他早年间四处收集来的古早竹简一边品茶。

  

  就像现在这样。

  

  扶春站在他身边,茶水见底就续上新的。

  何立每喝完一杯,她就端起一个空杯,倒满热茶,送到我面前,替换掉她送来的上一杯此刻已经冷掉的旧茶。

  

  不算上偶尔过来看看何立在不在,看到还在就炸着毛跑掉的小白,我们三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地待了几个时辰。  

  

  我想哭。但自从上次何立拿哭这件事跟小白的命相提并论以后,我就不会哭了。

  

  以前不哭是觉得哭了很丢脸,就强忍着。现在掐我大腿里子我也挤不出半滴眼泪。

  

  也挺好。至少再也不会因为哭了而觉得丢脸了。

  

  最后我也没写出个像样的碑文,是何立写的。

  

  “清河郡主张氏     未晞

  

        友 挽妱     题”

  

  何立写完了以后我看了一会,接过了笔,在最角落添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欠你一顿芙蓉炙,下辈子记得管我要。

  

  

  

  我摸着墓碑上"未晞"二字,想起我们都还是垂髫小儿时,她扬起得意的小脸儿跟我炫耀她的名字取自《诗经·蒹葭》,然后问我的名字取自哪里,接着笑我是个没有姓的野孩子。

  

  再然后我就揍她了。

  小姑娘打起来手感真好啊,一点都不硌拳头,软绵绵热乎乎的。

  

  不像现在,指尖传来的只有冰冷的刻痕。

  硌死小爷了。

  

  

  

  我从山上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快子时了。

  

  府里的侍卫虽说早就习惯了我在任何时辰出现,但也没有对我这么敷衍过。

  他们训练有素地保持着宰相府特有的沉默,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我疾步走进总管院,院里没点一盏灯。

  除了夏夜虫鸣,没有一丝其他的声音。

  

  我保持站在原地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

  干燥的草叶,盛开的夏花,和淡淡的铁锈味。

  

  我抬步向何立的卧房走去。

  

  双扇门被推开,发出很轻微的"吱呀"一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是个不大不小的波澜。

  啧,以前从没注意过,今天才发现这金丝楠木的门轴质量也一般啊。

  

  一进房门,扑面而来的铁锈味瞬间占领了我所有嗅觉。

  

  我侧身溜了进去,背过手把门关上,探着脑袋四处看。

  

  随着房门的紧闭,透进屋内的月光也逐渐消失殆尽。我这才发现屋里的黑暗浓稠得仿佛未曾研磨兑水的墨,别说伸手不见五指了,我近乎失明。

  

  视觉被剥夺的同时,其他感官的敏锐度就无形被放大了。我能清醒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还听到了另一个不属于我的几乎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我刚准备出声唤他,那呼吸声猛地凑近,与此同时,一个冰凉锐利的金属制品也抵在了我的颈间。

  

  太凉了,凉得我一激灵。

  

  粗重的喘息声在我身后不均匀地起伏着。

  对方伸出一只胳膊紧紧箍在我的腰间,勒得我几近窒息。只得像只缺氧的鱼大口呼吸着,任由那人呼吸间吐出的浓郁血腥味充斥我的整个鼻腔。

  

  “谁让你来的。”

  

  我抚上他架在我颈间握着刀的手。

  天气这么热,他的手却冰凉。

  

  "你受伤了,何立。”

  

  何立的刀更收了一分。瞬间绵密的抽痛就取代了金属接触皮肤带来的凉意,开始蔓延。

  

  我不反抗,也不退缩,以卵击石似的仰着头,用血脉跳动的柔软迎接何立的刀。

  

  "你把我脖子划破了。"

  

  "我告诉过你不许擅自进我的卧房。"

  

  "你还答应过我出去做事不会受伤呢。"

  

  抵在脖颈间的刀松了一瞬,象征着主人的失神。

  

  我抓住这一刹那的时机,覆在何立手上的双手瞬间发力,握住何立的手腕,携着刀硬生生地蹭过自己的脖子,借力打力地向身后的他刺去。

  

  何立反应太快了。

  

  我已是瞬间出刀,却还是被他微一侧头就四两拨千斤地躲过。

  他也顺势借着我出刀的力道扭转了方向,转手就让我用自己的手把刀插进了自己的脖子里。

  

  

  我当然打不过何立。

  

  我只是想看他会不会像杀未晞那样杀我。

  

  

  想象中的剧痛和窒息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金属离开了我的脖颈。

  

  眼睛在黑暗中逐渐适应。我的视线便追随上了那把逐渐和我的脖子拉开距离的刀。

  

  刀不大,是把匕首。刀柄通体银制,爬满了繁杂秀丽的浮雕花纹。依稀可辨镶嵌在刀柄上的有两颗玛瑙,折射着透过雕花窗纸渗进来的微弱月色,在黑暗中发出幽幽微光。

  

  颜色不甚清晰,似是一红一蓝。

  

  奇怪的是,随着刀往外拔,刀尖是逐渐从刀柄里弹出的,而不是从我的脖子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何立抽走刀后取而代之的是把脸埋在我侧颈,呼出的热气尽数洒在我因剧烈活动而升温的耳垂。

  有些痒,我小小地挣扎着。

  他突然伏在我颈窝间低低笑了起来,声音因为太近反而有些听不真切。

  也可能是我此刻有些耳鸣。

  

  笑够了,他终于松开拦在我腰间的手。我这才得以畅快地呼吸一口。一吸气,肋骨隐隐作痛。

  我觉得它一定是快被勒断了。

  

  何立也不看我,只转身径直走向床边。

  我顺着方向望,看见床上还有简单的包扎工具。具体是什么看不甚清,许是绷带一类的吧。

  

  "唉。看来阿妱要杀我啊。"

  

  他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带,又撩开外衫。

  因为刚刚的大幅活动,伤口现在还在往外渗着血。鲜红的血迹在雪白的内襟上越扩越大,将布料与外翻的血肉粘合在了一起。

  

  "嘶。"

  

  何立面不改色地褪去了与伤口粘在一起的内襟,露出瘦削精壮的胸膛。嘴上貌似因为疼痛倒抽了一口凉气,表情却没有一丁点波澜。

  

  

  许是天空路过了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屋里那点可怜的月光也彻底隐入了黑暗。

  

  我便凭着记忆摸索着往床边走去。

  

  不等我摸到床架,便被何立一把拽了去。

  

  他抓着我的手腕,放在了一块凹凸不平的皮肤上。

  

  一开始我没意识到这是皮肤,是在摸到何立另一只手的手指以后才后知后觉这是他的小臂。

  

  他太凉了。

  临安干燥闷热的夏夜里,他像一块天然冰块一样沁人心脾。

  

  我按照他引导的,去摸他小臂上那块凸起的凹凸不平的疤。

  

  是贯穿伤。伤在这个位置的话像是下意识伸手抵抗什么突如其来的攻击所受。贯穿形成的两道疤痕都窄而短,应该是匕首。

  

  “拜你的未晞所赐。”

  

  我收回了手,静默地立在床边。

  

  许是光线实在太暗了,神通广大如何立也实在无法在这种近乎完全失明的情况下包扎伤口。索性他便不包扎了,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阿妱小时候一到夏天睡觉时就缠着我,要我陪着睡。那时候阿妱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丫头呢,断断续续的,翻来覆去也只会说你热,我凉。

  

  “那时候扶春也还是个半大孩子,照顾人总笨手笨脚的,三天两头就把我们小阿妱惹毛了。最后居然是本官来照顾。说出去恐为人耻笑,偌大个宰相府,居然落得让堂堂宰相府总管来照顾一个垂髫女童。”

  

  说到这里,他突然轻声笑了。

  

  不同于以往的笑。这次的笑里没有权谋,没有博弈,不是为了击垮谁的心理防线,也不是因为取笑谁的无知。

  

  不知道他今晚都经历了什么,但此刻我才终于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一丝不设防的疲惫。

  

  

  “我没有姓。”

  

  我低头看着眼前的黑暗。

  本来愤怒,甚至恨。可是听他在我面前笑,就又只剩下委屈了。

  心里有千百句话想冲出口却不知到底该说哪一句。

  听他讲了这许久,最后只没由来地讲了这一句。

  

  

  “大家都有姓,就我没有。

  我都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要刻我的碑,该题何方姓氏?”

  

  

  “题‘何’。”

  

  

  “对啊,题何姓氏?”

  

  

  “题‘何’。”

  

  

  

  

  正值一阵晚风,吹散了遮住月亮的那片云。月光又小心翼翼地透进来,弱不禁风似的。

  

  朦胧的月光下,何立宁静姣好的五官被映得都有些模糊。长而直的睫毛闭得紧紧的,一颤不颤。胸口倒是随着呼吸有规律地上下起伏,胸前的伤口也早已包扎完毕,并未因为视线受阻而有分毫偏差。

  

  我立在床边看着他。

  

  明明是个饮茶作诗的文人,可身上凡我目光所至之处尽是大大小小丑陋不一的疤。

  

  

  伸手想给他盖盖被子,又悬停在半空。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终只轻轻垂下小臂,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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